軍營裡面的秘密王國

看到湯圓在朋友圈曬出他穿著迷彩服的照片時,我欣喜地按了一下贊,這距離他上一條狀態,相隔已經一年之久。

最後一次見到湯圓是在一年前的一次聚會上,他和他媽媽一起,還有另外幾個同志父母一共十幾個人,席間他說他已經報名參軍了。

「啊!?」我震驚得差點把筷子掉在地上。「你要想清楚呢,部隊裡面可不是宣傳上那樣光鮮亮麗的。」

我當時心裡想的是,這個擁有標誌性圓臉並且說話極其溫柔的17歲少年,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如何在天朝最為龐大的集權系統下生存。我的擔心並非沒有邏輯,湯圓剛剛畢業,而且他不像我,他對軍事方面的東西一竅不通。

再後來最近,我又和湯圓聯繫上了,他說:「你當初講的東西對了一半也錯了一半。」

剛來部隊的半年,湯圓說自己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想回家,新兵的訓練艱苦,南北的飲食差異以及與世隔絕的環境,讓湯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在軍營里,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也沒有人在乎你是誰,似乎這裡的目標就是要消除這一問題。日出的集合號響起,即意味著每天十幾個小時的重複——跑操、列隊、拉練外就再無其他,而晚上則是政治的時間。新兵訓練的前幾個月里,他每天都過得精疲力盡。客觀地說,個別大學新生在軍訓後「感動」得熱淚盈眶幾乎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現代版,因為真實軍營的新兵訓練要痛苦且冗長得多,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消滅士兵的個性,進而將他們培養成一個個持槍的公務員。

我問湯圓當時是怎麼撐過來的,他說自己可能是生性樂觀。

湯圓回憶自己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分開了,母親獨自運轉著一家裁縫鋪才使得兩人生存下去,再後來湯圓的母親認識了個在廣州的男人,他也就被母親帶到了廣州,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度過了自己的童年,他對廣州的印象幾乎是陌生的,同樣陌生的還有繼父的家庭。湯圓用「那個家」來形容在廣州的生活,作為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湯圓早早就學會了隱忍,也學會了察言觀色,觀察著每人的舉動,讓自己保持不被注意的狀態,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他清楚的記得,當弟弟出生以後,繼父一家待他的態度急轉直下,而其中一件事讓湯圓至今難以忘懷,那是在他放學回家以後,進門就看到怒火中燒的老太太(繼父的母親,湯圓一直稱她為老太太),她發現自己的錢丟了,就過來質問湯圓,湯圓一再解釋自己沒有拿且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這並沒有化解她的疑慮,且更加重了她的不依不饒。但那天一向沉默寡言的湯圓卻從未有過的堅韌起來,而這使雙方不歡而散,在湯圓以為這件事就此完結的時候,他的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楚。

老太太趁湯圓不備,用藏在手裡的縫衣針猛地刺向了湯圓的手臂,湯圓沒哭,他說自己很痛但是強忍了下來,那時他還不到九歲。

參軍後的湯圓在熬過了新兵訓練後,被分配到連隊裡,新來的士兵被分配的都是又髒又累的活,除了日常的訓練和任務外,打掃衛生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湯圓說這比新兵訓練的時候好多了,最起碼還有休息的時間,但最頭疼的是因為任務性質的原因,湯圓所在的部隊經常要參加各種維穩性質的任務,通常就是任務下達後就要馬上出發,相對於固定次數的演習,這樣的任務下達沒有規律可循,往往都是在凌晨就要集合,天不亮就得出發,尤其是節假日更是連續出勤,放假什麼的完全不可能。事實上,如果不是相處關係非常好的戰友,退伍之後很快就去趨於不聯繫,加上湯圓的駐地靠經帝都,經常參與一些執勤的任務,戰友之間相對溝通的時間也並不多。

「那你有沒有物色到對象呀?」

「有就好咯……」湯圓拉長了語調說:「本來吧,我是想當兵之後可以找個對象什麼的,但是我在的連隊呀,人長的幾乎就沒法看。」

我又關切地問:「你在部隊裡遇到別的gay嗎?」

「有啊,隔壁連隊就有一個長得超帥的,可惜勾搭不上。」

之前擔心湯圓會被各種小團體所欺負,然而他卻不這樣認為,他說自己已經選擇性無視一些言論,反正大家又沒什麼交集,但部隊裡的gay和部隊外面也差不多,善惡美醜皆有。至於怎麼發現對方是gay,湯圓給出的答案非常簡單:看。

看,這種類似gaydar一類的東西,對於湯圓而言,它的經驗已經足夠老道了。在連隊後湯圓就在不斷觀察他認為是gay的人,在確認以後他會選擇最直接的方式去問,有些人問一次就會承認,有些開始躲躲閃閃但最後還是承認了,其中就包括湯圓最要好的朋友,暫時稱他為阿傑。

阿傑在臨近畢業時去學校安排的工作單位實習,他的家境並不富裕,所以在賺取微薄的實習補助時,他儘量避免社交活動增加額外的開銷,但是散夥飯上阿傑不得不去,這樣很偶然地他認識了同校的V。V是當地人,家裡做服裝生意,因此在生活上頗為富足,聚餐上大家一副其樂融融,似乎平時不曾這一親近過,但臨近結帳阿傑卻發現已經微醺的自己錢包不見了,而V則開玩笑似的把自己的錢包直接塞給了他,進而結束了這一尷尬。也許是借著酒勁,也許那一瞬間阿傑察覺到了什麼,他多了份心思,因為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把錢而是把整個錢包拿給了他。從酒店出來,看到有些不穩的阿傑,V提出送他回宿舍,於是兩人彼此攙扶著,跌跌撞撞地往回趕,行至樓下阿傑抓住機會問V是否對自己有意,V有些猝不及防,但在停頓幾秒鐘後他承認了,而這則影響了兩人的未來。

阿傑來自一個單親家庭,他從小即負擔起了自己生活的一切,這樣的生活雖非平困但也很清苦,尤其是考慮到自己要早點出來工作以減輕家人的負擔。就這樣阿傑一路悶聲讀書絲毫沒有留意周圍人的存在,但他的內心則無時不渴望著有一個人能夠依靠,這樣的渴望在持續16年之後終於遇到了V。而V不同,他已經要打算接手家裡的生意,甚至於讀書都有些流於形式的感覺,這樣在畢業的最後關頭他遇到了阿傑,而兩個人彼此都成為了對方的初戀。

畢業後,阿傑謀劃留在當地工作,以便可以和V繼續生活在一起,而V也如預先安排好的一樣,去接盤家族的生意,回到父母身邊的V開始面臨一大堆問題,家人的催婚、宗族的延嗣等等。與V的鎮定相比,從小就經歷了世態炎涼的阿傑變得焦躁起來,儘管V給他承諾,同時也希望阿傑能給他一些處理的時間,但這並不能輕易消除掉阿傑的焦躁,一方面阿傑確實放不下V,而另一方面他無法忍受不能與自己愛人見面之苦,阿傑在糾結了一段時間之後毅然選擇了當兵,為了那個承諾也為了能用另一種方式確保兩個人日後可以生活在一起。

阿傑入伍的地方離V所在的城市不遠,對於阿傑來說當兵的好處除了可以留在當地之外,還能保證退伍的時候安排工作,不過對於分開三年的時光,阿傑十分無助,每天吃完飯他都會端坐在空空的食堂發呆,而這一幕正好被湯圓看到了。但他看到的不止如此,他就像一隻突然飛來的雀鳥,突然看到銀河兩側的風景。

那個時候新兵分配到連隊之後才能使用自己的手機,對於近一年沒有聯繫的人,身處遠方的V接到電話幾乎喪失了理智。第二天他就出現在了軍營的門口,但在部隊,非休息時間一律不能外出,接到電話的阿傑也飛奔到軍營的鐵門,他們擁抱彼此的欲望此刻正被鐵柵欄無情阻隔在兩邊,執勤的士兵重複著不能外出的命令。阿傑無法再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而且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也不該說什麼。他只是不斷擦拭著自己的眼淚,端詳著對面也早已淚如雨下的V。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此時,阿傑和V已相識了七年有餘,湯圓說這樣的故事在部隊裡其實有不少,很多人都是心有餘而時不足,平時要麼訓練要麼任務,自由的時間太少太少。湯圓亦承認部隊中確實存在戰士之間的暗情,不過因為部隊屬性的關係,他自己所在的連隊是沒有的,但是別的部隊(兵種)肯定是有的。就像開頭說,我之前對湯圓的預言對了一半也錯了一半,對的是軍隊裡面的生活是非常艱苦和複雜的,錯的是軍營里對待性少數群體的態度並非大眾眼中的嚴苛。他們與其說是被一種態度所禁止,倒不如說是為一種客觀條件所限制。

對於自己關係好的戰友,湯圓選擇坦誠自己的身份,而他得到的回應也無非三種:「第一是無所謂,第二種是祝福你,第三種則是說勸你找個女的結婚好。」

我問湯圓,勸你結婚的人裡面有深櫃嗎,湯圓點點頭。但是他也強調自己是看人來的,要是關係不好的人肯定也就不會說了,他只是想在這個地方有幾個知己,除此以外再無其他目的。至於那些深櫃退伍以後會怎樣,湯圓想了想說到:我覺得他們一退伍就會結婚吧。

「其實來當兵每個人的目的都不一樣,有的人是為了以後方便就業,有個人是想躲一躲,而有的人是為了等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也就沒工夫再關心其他人怎樣,大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包括對同性戀的態度上也是,哪怕有些人特別直男癌,也就嘴上說說而已,畢竟沒有人會給自己找不愉快。」

我問湯圓退伍之後打算如何,他說可以就考個學校什麼的,不行就回家找工作。

「反正,再熬不到一年我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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