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知道我是gay

學校生活缺乏變化,面孔總是那一張張,在這樣的二三線城市。出門也難覓驚喜,雖剛畢業不到一年,就已滑落至退休的狀態。網絡上精彩紛呈,以前也會去熱鬧,現在則只會沉默。

很難想像,一年前還各地採訪圈中形形色色的人,在公共號上翻譯,發文,工作後卻迅速蟄伏。剛開學一個月不到,就有男學生qq上跟我講,以前我同校的同學跟他透露了我的性向和花邊,儘管學生一早就表達不會在意,我還是開口就問,「那你爸媽也知道了?」

記得以前翻譯的時候,翻到,「當我重回櫃中十年&」,不大理解其中的奧義。做學生的時候可以義無反顧地去做同運,現在想來或許也算是投機的心理在撐,在一個相對開放的環境,沒什麼人會真正控制和決定自己的生活。可是一踏進職場,進入一個封閉傳統的體制,求生的本能會催你處處留心。

當然也是開始工作後,才真實地感受到這個社會的容忍與惡意。儘管穿著和個性都比較出格,但相比小城鎮,還是有一定的寬容。辦公室的老師也都是英語系出身,眼界相對開闊,但對此也不夠敏感,難得和一位年輕老師聊起Anderson Cooper,互相也都知道他的性向,但就是不會對我有任何懷疑。熟悉我的好友會說,「他們可能都知道,只是潛意識裡都選擇不去相信」。本來我也會苦惱,自己的謊言,是撐不了多久,尤其是承受不了類似的指責,「別耽誤人家女孩。」

前陣子午飯後,偶遇H老師。同事說,H老師走遍大半個世界了,後來才知道,她因一直未婚,沒有羈絆,時間,金錢都很充裕。從同事們的語氣來猜,甚至有幾分羨慕。而至於另一位Z老師,大家背地裡就不會如此。Z老師個性強勢,每次考試要得第一,其他老師就頗有微詞。幾年前和老公離婚,據說對孩子影響極大,兒子從某大學的教學樓上跳下。z老師今年五十三,膝下已無子,唯有把自己徒弟孩子當成孫女來照料。同事們每每提到Z,紛紛搖頭嘆氣,「她圖啥..?」。每日從這些談話中斟酌,推測,或許嫁娶的事情,在這樣的環境並不會帶來真正的壓力,一切歸結還是個性,跟相處。

不過好在,學校的生活並不會一直如此單一和小心翼翼。和現在的男學生相處,常常讓我回憶起十年前自己的高中,相處模式並無太大變化:可能因為我的個性和面容相對陰柔,在他們這個性別意識仍然不夠強烈的年紀,總是將我的性別帶入女性角色。每次和女老師去吃飯的路上,遇到班裡的男生,都會聽到他們一起大聲叫我,美女教師&我尷尬,又興奮,但旁邊的同事,臉都會青。有時候去查男寢,總要被他們從後面鎖住,大喊不要不要。遇到身材好的男學生,我還會偷偷咽下口水,偶爾被學生洞穿心思,便將我手放在他們胸膛說,老師你摸。「我要去告你侵犯我&」我一般這麼回復。幾乎每一天,得益於社會的同性社會性關係(homosocial bonds)特此賦予的男性間的接觸,我總可以在這種灰色地帶平靜而安全地度過。一學期結束,前幾日,那位知道我性向的男孩,qq上問我許多有關homo- sexuality的問題,說自己真的感興趣。末了最後一個問題,「觸及你靈魂的問題,不想回答可以不說。」他問,我選擇這個職業,是不是知道學校男孩子多的緣故。他等於是在問我心中是否早就有淫念。我鄭重回答,不是這個原因,但我承認,朝夕相處,難免偶爾心動,不過我坦蕩地問,你覺得我有出格嗎?

除此之外,能和他們分享我的所見所聞所想也算作一種寬慰。剛開始教學的幾個月,可能因為過於興奮,常常會在課上提到sexuality,feminism等話題。半年後我才意識到,有過分侵入他們思考之嫌。現在則更多隻展示,提供接觸的機會,課前放過的音樂其實已經有了Freddie Mercury, Boy George, George Michael 這些gay子的名曲,男生們自然不知道音樂人的身份,只會跟著搖頭晃腦,難道這不印證,音樂也好文化也好,不都只關乎它們本身?課後我也會放一些演講,科普,藝術的視頻,龐雜的話題里很多視頻難免涉及性,看他們的反應,往往超出我的期待。前幾日,班裡一個小gay跟我訴苦,班主任說他不男不女。我想起開學沒多久,課前的演講他就cos了一把女裝在全班前表演。因此我只有這麼安慰他,「但是除他外,我們大家都接受你的,是不是?」

不過於我來說,這一年總像是小打小鬧。真正難的地方,就是每天回家,面對空蕩蕩的房間,要怎麼辦。除了固定的兩三個還會聊的朋友,大多數人都只是社交網絡上的符號,如果不常聯繫,情誼很容易就淡,以前在學校,我的人緣總是很好,而現在,同學們前赴後繼結婚,叫我的幾乎寥寥。因此閒暇時間,我都寧願蝸在房間裡,浪費時間。以前學生時代愛看歐容,多蘭,安德烈的電影,工作後就變硬科幻迷,狂補雷德利,卡梅隆,星戰,黑鏡,甚至哈利波特&大概是給乏善可陳的生活,增一味調劑。學生時代的室友胖虎,我倆經常一直不作聲,白天看書,晚上看自己的電影,一整晚上,到凌晨才一起去陽台抽菸,準備睡去。不久前一朋友婚禮,我跟胖虎在南京見到,他開口講自己現在的生活,「除了看直播,就是想死。」

前陣子還有個朋友,在香港讀研,課程論文做queer study,簡單採訪了我,聊了沒幾句,主題就直奔現代生活的困頓。可能因為忙碌,也可能因為根本不夠有心思和熱情,現在書本碰得也少,偶爾沉膩在call me by your name此類同志文學裡的情話,就沒有什麼其他攝入。有學生來借我的《都柏林人》看,我推薦他Araby那篇,或許詞彙量緣故,學生看不懂。我自己重讀,當年那種悸動和難以名狀的失落,也都找不回來了。

還有一種困頓,在很多人看來都非常簡單的事情,我總是不明白,在我們身上就會這麼難。好友J到了恨嫁的年紀,總是微信發來問我,「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如果沒有老公?」我只會安慰說,那誰誰誰也很晚啊,或者一個人也很好。J都這麼質問,「那我和她們一樣嗎?」我會噎住說不上話。單純地有想接觸和親近的欲望,幻想親密可以將生活里不可忍受的繁複,變得容易接受,這一定算不上俗,但為什麼對我們來說,就會這麼遙不可及?最近子看到一篇文章這麼講道:

「因為越是高素質的人越是封閉在自己的小世界裡,這些人就更容易感到無助的孤寂,往往也是長年累月陷於寂寞。這樣的人如果是異性戀,往往還有機會遇到能相知的異性,兩個人在一起後,就像一個吃飽飯的人,踏踏實實心無旁貸做事業做學問;但是如果是同志,就有可能隨著年紀增大一直覺得遇不到和自己投緣的人,就這樣孤獨老去。」

似乎一下為自己的困境找到了癥結,但」高素質「這樣的字眼,強貼自己臉上也實在像自嘲。同學婚禮那天,臨走前新郎對我們一個個交代了話,對我講,希望能參加我的同性婚,形婚也來。對胖虎則說,你,老大難。

電影《野蘆葦》裡,有一句我記得最清,「人生需要原因嗎?」儘管我大致能客觀分析出,畢業後就畏手畏腳,擔心變故又期待變化的種種原因,可是看得清楚並不能幫上忙,找到原因,也只有一個人沒來由地去做大大小小的決定。「黑暗一如既往,但我們不能逃避,」面對逐漸收緊的輿論形勢,每天只在微博上看到這些話心裡才會震動。只不過,震動幾下就又恢復平靜,生活一切照舊。

每日騎車上下班路上,偶爾嘴裡念幾句英文詩,遇到旁邊搶道的三輪車師傅,「嘁嘁」噓我,似乎都嘲笑我。想起之前有一學生課上演講,他背誦羅素一名篇,開口第一句,我聽了就差點暈倒,「Threepassions, simple but overwhelmingly strong, have governed my lif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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