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格炮友

2012年的三月,北京的初春還被冬季最後的寒意拖延著,道路邊只有松樹默默地又生出扎手的葉子,其餘的樹木都還被清冷的空氣和乾燥的灰塵包裹著枯枝。我的展覽就在這時開幕了。

他來的很早,坐在對面的咖啡館裡和老闆熱絡地聊著天,等著展覽開幕。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有個英文名字,是非常常見的那種,我從沒那樣叫過他。中文的姓氏倒是容易記得,歐陽。

那天,他穿著一件灰綠色的大衣,深灰色的褲子,深棕色的靴子,紫色和深灰漸變的圍巾,這樣的色彩搭配和高挑的身影在那天還未走出冬季暗沉色調的一眾賓客中格外搶眼。我自然也無法忽略,只是當時不斷應酬賓客,和他倒也沒聊幾句。開幕結束,陸續送走了賓客,發現他還留在咖啡館裡,我累得癱坐在沙發上,畫廊老闆介紹歐陽是做外貿生意的,定居在國外,生意上需要時常回到北京。這時我才仔細端詳他的樣子,他的臉並非稜角分明,而是稍微圓潤一點,五官也都有著和臉型一致的柔和線條,頭髮剪得很短很整齊,我不記得當天他有沒有戴眼鏡,只記得他的身上散發出清冷的香水味,並不濃重,但卻明晰,越過了旁邊女士們的脂粉香緊貼著我的身體游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是當天的主角,我覺得他是注意到了我的,但他的目光仍舊照顧著所有人。

歐陽提議去他朋友的餐廳為我辦慶功宴,一行十幾個人,歐陽堅持要我坐他的車,北京晚間的堵車讓本來二十分鐘的車程延長了兩倍,車裡的兩個女孩兒很快找到了關於指甲油的共同話題,並且自然而然地將男士剔除在外,有那麼幾分鐘歐陽和我都是安靜的,我在聽她們的對話,思索著綠松石的藍色和品藍色在指甲上的不同效果。歐陽,大概就是在此時專心開車。而我一路都在猜想他究竟是不是直男,或許應該是同志。同時也在猜想他是否也在這樣猜測我呢?

餐廳的裝修很新,彩色的木條地板有些許斑駁,佛龕一樣的牆面里暈染著曖昧的燈光,燈光中點綴著一尊尊精緻而俏皮的小雕塑,厚重的長桌上已經安放好了餐具。老闆娘是位美艷的女子,非常熱情地招待大家,因為和歐陽是朋友,所以也入座和我們一起慶祝。雖說是我的慶功宴,但事實上,當天一起用餐的人我只認得一兩個,包括歐陽在內都是第一次見到,席間大家聊得熱絡,而我卻沒法融入每個話題,基本扮演著一個背景。歐陽本來坐在我斜對面和眾人把酒言歡,時不時和我向我舉杯,並很突然迅速地往我盤子裡放入各種食物,似乎他看出我的不善應酬。

酒過三巡,眾人都已微醺,透過搖晃的紅酒看每個人的臉都是美麗的。老闆娘邀請大家嘗嘗店裡新出的調酒,一共有十二種,取名叫星座雞尾酒,每一種對應一個星座。在場的每人按照自己的星座得到一杯樣貌各異的酒,我是冬天出生的摩羯座,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杯深紅色的幾乎不加裝飾的酒,裝在一個簡單的酒杯里,坐在桌子盡頭的朋友面前是一杯天蠍座裝在一個馬汀尼常用的杯子裡,杯口裝點著一顆小小的紅辣椒,格外嬌俏。我嘗了一口摩羯座,甜味中略帶苦澀,濃郁的龍舌蘭味接著在口中散開繼而又被某種複合的果香與清冽的酒味抑制住。我正在體味這種味道的時候,歐陽要嘗嘗摩羯座,便坐到了我的身邊。他端著酒杯淺嘗了一口,說:

「好複雜,摩羯座的人也是如此嗎?」

我望著他被燈光和雪茄燃燒的煙霧模糊了的面容,神思也跟著有點渙散,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大概是吧,看來我得好好反思一下我的人生了。」

「大家舉杯吧,我們一起反思一下自己的人生!」眾人舉杯,又一輪觥籌交錯,幾樣新菜上桌,歐陽又在往我的盤子裡放入食物了,迅速的目光交接又立刻收回,再次投入到燈紅酒綠的社交中。

我已經不記得那一晚的宴席是怎樣結束的了,只記得歐陽迷離溫暖的眼神。那一晚送我回住處的並不是他,其他朋友似乎並沒有看出我們之間的微妙交流,在歐陽提出要送我回住處的時候,被人阻攔了,因為不順路,因為另一輛車更加順路,因為有幾個人需要他順路送回家。車子已發動,乘客已經就位,在我臨上車前,他從他的車子上下來和我告別,非常用力的握手。

那一晚,雖然喝了不少酒,可我還是記住了這個像初春一樣的男人。

第二天,我又在畫廊見到了他,好像是來和老闆談什麼事情,他看到我,正要說話時,又走進來幾個人,應該是那天「談事情」的重要人物吧,歐陽和畫廊老闆同時起身招呼,便往對面的咖啡館走,歐陽急忙要了我的微信,就去忙他的了。我拿著手機開始翻看他的朋友圈,都是一些出席活動或是和家人的合影,在一張照片中我看到了兩個和他非常親昵的小女孩兒,他叫她們女兒。

幾天後,我坐上了回家的高鐵,想到展覽的落幕,想到歐陽已經有了家庭,想到幾個小時後就回到家裡,心中有一種塵歸塵土歸土的感覺,拿出手機和大家告別,其中也包括他。與其他人簡單客氣的告別不同,歐陽似乎要說的很多。

火車在開出一小時後,竟然遇到了北方早春的沙塵暴,窗外景象驟變,有種末日之旅的幻象,火車的速度也降到了90。我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歐陽,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家。

歐陽說,「別擔心,我陪你。」

在聊了很多之後,我終於問到了他的女兒。那兩個可愛的小女孩兒的確是他的女兒,生長在歐陽英國的家裡。我們聊到他的婚姻,他說他是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認識他的太太的,當時根本不懂什麼是婚姻,只是嚮往一場電影中教堂婚禮的感覺就那樣結婚了。這也是唯一一次在我們的對話中他提到他的太太。

旅途繼續緩慢進行著,我們的聊天也緩慢進展著,我始終沒有直接問他是不是同志,只是在他的聊天內容中越來越肯定的猜測,從他考究的穿著,從他如同透明擺件的太太,從他對我的熱情。幾個小時的旅途中我對他的了解更近了一大步,一個不知婚姻為何物而過早結婚的同志,卻深愛著自己的女兒,事業成功儀表堂堂,本來應該很容易擁有同志伴侶而活得更加精彩灑脫卻又源於責任感始終深陷婚姻,當時就是這樣自以為是地定義了他的現狀。

回到家後我們的交流更加頻繁,他回到英國的時候還會配合我的作息時間和我聊天,給我看他的花園,和他讀書時的照片,還有結婚時的照片,只是那照片裡有他和教堂,太太只是布景道具般的存在。我不記得當時那層窗戶紙是怎麼捅破的,只記得他告訴我他很喜歡我,而我也是喜歡他的。

大概兩個多月後,他從英國回來,在北京稍作停留就來到了我住的城市。

天氣已經轉暖,歐陽換下了那件灰綠色的大衣和紫色的圍巾,穿上了棉質的襯衣和亮黃色的運動褲,少了幾分挺拔多了一些活潑,和幾個月前相比,他的精神鬆懈了很多,在我面前的不是那個周到熱情細膩紳士的成功男士,而是一個暫時卸掉了工作和家庭的重則,放鬆下來剛剛進入生活的普通男人。

坦白講,幾個月前的他更吸引我,也許是因為幾個月前的他,那個包裹在灰綠色大衣和早春清冷氣息中的男人,在初次見面時所展露的是多年國外求學和職場生活培養出的風度與歷練,也許是他面前升騰的咖啡熱氣與雪茄菸霧增添了神秘感並且填充了我關於這樣的一個男人全部未知的完美想像。而此時這個一身輕鬆裝扮的男人,連走路的樣子都變得放鬆,放鬆得就像我周圍隨處可見的平凡男人一樣,在自己熟悉的街道巷弄里徜徉著膚淺又狹隘的自我,或許那才是真我。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有虛榮心的。被名利風度包裹的歐陽在某種意義上極大地滿足了我對自己不曾擁有的浮華虛榮的感官需要,而當他以一個看似和我距離很近的角色出現的時候,這種浮華想像迅速暗淡了。然而,激情仍舊是澎湃的。我們穿梭在老城古樸的巷子裡,陽光透過仲春繁茂的綠葉投射在他身上,閃爍不定的光斑在他的面龐和手臂上點綴著明媚和溫暖,又通過偶爾的肢體輕觸,連同他身體的欲望一起傳遞給我。

我們在餐廳青灰色的院牆下坐下,我點了幾個當地特色的小菜和黃酒,他一邊喝著一邊點起了手上的香菸,煙霧在他指尖縈繞越過我的面前向夜幕中升騰,我的目光隨著縷縷青煙停留在了華燈初上的晚空,歐陽問我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見到的還是不是歐陽?好像這幾個月以來和我聊天的和今天坐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個人。」

「哪裡不一樣呢?」

我思索了一下,除了換了身衣服,其餘的我也說不清楚。

「變帥了?還是變醜了?」他玩笑到。

晚上我們回到他住的酒店,他似乎是喝了酒又在路上吹了風,人看起來有點暈暈乎乎的,進了房間變洗澡躺下了,他的一隻手臂和一條腿壓在我的身上,很快就睡著了,我被壓的動彈不得卻也睡不著,他的鼻息在我耳側,頭髮摩擦著我的皮膚,我借著窗外月光與路燈交錯的微微亮光看著他舒展的額頭和長長的睫毛,仿佛一個脆弱懵懂的最初的大男孩兒,對於白天看到的那個平凡男人稍微退散的熱情似乎又重回我的心裡。只是此刻他沉沉睡去,我預計會發生的事情大概不會發生了吧,或許他並沒有想和我做愛,也許他真的是想找到一個靈魂伴侶,否則也不會千里萬里還和我每天談情說愛,如果是這樣我不是應該更加欣喜嗎?相比之下自己是不是太世俗膚淺了些,只流連於曖昧的交流和性的愉悅,想到自己包里早已準備好的安全套,不禁覺得自己可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再次張開雙眼,房間裡比之前明亮了許多,日月交匯時分的清輝撒進房間,歐陽也在這時醒來,「你怎麼這麼早就醒了?」他語帶睡意的問我。

「我去拉上窗簾。」正要起身,歐陽一把拉住了我。

他的吻就這樣突然的印上了我的嘴唇,他的雙手用力的從我的發間揉到背脊,他身體的重量壓著我迷醉的靈魂,突如其來的激情讓我幾近迷離,完全在他的掌中沉醉,任由他的熱情覆蓋。

瘋狂而又纏綿的前戲過後,他離開我的身體,我正要去包里拿安全套,他跨過我的身體,從地上他的箱子裡拿出安全套和潤滑油,幾秒鐘的清醒中,我看到那瓶潤滑油是拆開過已經用了一些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他並不是專程為我而來的,或者就在前不久他有過別的接觸。我想不出什麼結果。

理智線很快就在他又一輪的狂吻中斷掉了,他起身熟練的撕開安全套的包裝,倒出潤滑油,他進入我的身體,俯下身親吻我的嘴唇和脖頸,輕咬我的耳垂,我閉上眼睛,手臂緊緊的摟著他的身體,手指嵌入他的皮膚,雙腿環繞在他的腰際,我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靈魂也相互纏繞著,至少在當時我是這樣,我想愛情真的會提升性的愉悅吧。不知持續了多久&&歐陽在低吼中結束了他的征途,喘著粗氣趴在我的身上,汗水從他的背上和胸前流到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們都是非常滿足和愉快的。

我們坐在酒店一樓的沙發上等待車來接他去機場,他今天就要離開我回到北京去。我的心情由他剛到時的激動歸為平靜。忍不住還是問了那個關於安全套和用了一半的潤滑劑的蠢問題。他回答的很輕鬆,性賄賂。我心頭閃過一些思慮,並非和別的男人、並非專程為我、並非我要的愛&&可我仍舊無法只將他作為一個一夜情的對象,或許是心裡還有一絲殘存的關於感情的希望吧,或許是對他的第一印象在我的腦海中影子仍舊那麼長。

歐陽走了,看著他坐進車裡,仿佛已經完全不是幾個月前的他。

這次走後,我們的聯繫變得少了,他從一個想要熱戀的對象變成了一個「認識的人」,僅僅是認識的人。

又是一個季節的更迭,轉眼白露。

好友的攝影展在北京開幕,我應邀來到現場。有一張黑白照片裡拍攝的對象是一個正在抽菸的女人,煙霧纏繞著燈光遮住了她的面容,迷離中更增添了神秘的氣息。我正看的入神,聽到一個男聲叫我的名字。

歐陽在人群中還是那樣顯眼。黑底彩色條紋的短袖衫白色修身的長褲裸露的腳腕下一雙黑色的樂福鞋。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告訴我?」

「臨時決定的,就過來了,也不知道你在北京。」

這段時間較少的交流讓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陌生人關係,只是並非初見時想要變得熟悉的喜悅心情。

開幕式上賓客眾多,很快就有人過來搭話,我待了一會兒,和朋友們告別就藉故離開了,我看出歐陽欲言又止,大概是顧及到周圍的朋友吧,也只好僵硬了說了再見。剛出門口,在昏暗的走廊里,一隻手拉住了我的手臂。

「你住哪?再待一會兒我送你。」歐陽說。

「不用了,我很近的,走路就到。」

「這次待多久?」

「歐陽,我來晚了,是已經開始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女人在走廊里高聲問到。

「我先走了,你忙吧。」我承認我有點故意躲開他,也許是因為他讓我失望了,也許是因為怕自己錯誤地愛上他。

遲到的女人熱情地挽著歐陽消失在走廊里,我轉身向著前方出口的一點光亮走去,耳畔回想著女人高跟鞋敲擊地面的響亮聲音和清脆甜膩的說笑聲。

歐陽發信息問我住在什麼酒店,說晚上要來找我。我住在一戶民宿里,三間臥室寬敞明亮,分別租住著不同的旅客。有保潔每天打掃,可以自己做飯洗衣服,用具齊全,算是很舒適安全的住處。唯一不周到的地方就是房間的隔音似乎並不比酒店好。

他在北京的家位於國貿附近,他約我去他那裡,我知道他要見我多半還是為了性吧,可是我心裡還是幻想著也許我們除了性還有別的,比如感情,或者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儘管在此之前的幾個月我已經將他儘量從我心中拔除,可是當我又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動搖。

在地鐵里我發信息問他在具體在國貿哪裡?他給出了一間酒店的位置。

「為什麼不是你家裡?」

「我父母在。」

我無言以對,瞬間明白了也許真的只有性。一切的優雅體貼殷勤也許都是性的序曲。他並沒有想要獲得一段感情或者一個人或者,我。

想到這些,我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靜了很多,不就是性嗎?沒有感情的性。

我洗完澡出來,他靠在床上看網球賽,當他問我怎麼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沒一絲喜悅。我說沒什麼,丟掉浴巾,走向他,脫掉他身上的浴袍,沒有絲毫的掩飾與羞怯。也許是我的心情起了變化,這次格外激烈帶著一點攻擊性,他也感到了我的不同吧,沒有分秒的質疑也釋放了全部的野性,如同猛獸般的嘶吼著。當這場角斗結束時,我們都神似渙散的攤在床上。不過很快理智就恢復了,分別洗澡,他吹乾頭髮,我點燃一支他的香菸,吸了一口遞給他,他在煙霧後眯起眼睛,臉上的紅暈還沒完全褪去。「什麼時候走?」

「後天一早。」我回答。

「我後天要去上海開會。」

我點頭,目光移向電視機屏幕,擊球聲在房間裡迴響。

歐陽回家前說他已經交了一晚的房費,我可以休息在這裡明早再離開。他走出了房間,我向後躺下,望著天花板,我和歐陽算是炮友嗎?從一個喜歡的人、想要交往的人突然轉變為這樣的關係,這樣的轉換在今晚就完成了嗎?可笑的是他一開始就是這樣打算的,不是嗎?而我卻傻到今天才明白,而且還在努力的轉換角色。

穿好衣服,退了房間,走在午夜的街上,空氣潮濕氤氳,快要下雨了吧。我好像沒有帶著雨傘,打車趕回民宿,路上雨滴就開始瘋狂地沖向地面了。從下車的地方走到住處有一小段路需要步行,雨水毫不留情地打落在我的身上,進門看到另一個房間的小情侶也剛剛進門,衣服濕漉漉的。他們是情人嗎?這是第幾次見面?還是和我同歐陽一樣只是炮友?應該是情人吧,要不然不會一整天都在一起的。我努力不去將自己的故事投射在別人身上,站在浴室沖澡,這已經是今晚第四次了,如果算上剛剛的雨水。

熱水沖刷著我的頭髮和身體,歐陽的氣息、炮友的痕跡全都沖刷的乾乾淨淨一點不留,隨著水流的旋轉連同一切臆想離開我。我想,我以後不會再見歐陽了。

投入感情的人不配做炮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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